文/《瞭望》新闻周刊记者王仁贵

　　“中国年度专利数量在2011年将超过日本和美国。”近日，汤森路透最新研究报告《专利在中国Ⅱ：中国创新活动的现状和未来》显示，基于中国、欧洲、日本、韩国和美国的首次专利申请总量统计，2003年～2009年期间，中国的专利总量年增长率为26.1%，而最接近的竞争对手美国的年增长率只有5.5%。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业内外近年来对我国专利领域弊端的质疑也持续不断。一个多月前，在中国政法大学疑难案件研究中心主持召开的关于中国专利发明人权益法理研讨会上，有与会学者告诉《瞭望》新闻周刊，“中国50%以上的专利都是垃圾专利……真正应用于市场的专利占比不到10%。”

　　“新颖性、创造性和实用性是判定是否对一个专利进行批核的重要依据。”中国知识产权研究会副理事长李顺德指出。我国专利核批存在的一个大问题是，大量含有明显“共有知识”的专利申请得到批复。比如，一些专利发明人将公共知识进行篡改和修正后即获得批准，甚至大量恶意申请谋取不当利益。

　　业内人士为本刊记者分析认为，他们的目的就在于：以不正当的方式申请大量泡沫专利，跑马圈地，妨碍他人合法申请专利；通过大量泡沫专利的申请授权，以此获取光环，虚假宣传谋取市场份额；恶意提起专利侵权诉讼，利用法律漏洞，打压竞争对手，企图垄断技术市场……被讽刺为“买彩票+敲竹杠”模式。

　　针对中国专利光彩数量背后隐藏的这种脆弱，2009年申请国际专利数量排位全球第五的中兴通讯内部研究机构撰文评价说，“缺少了技术创新为本质内容的专利被彻底工具化了，专利成为（中国）产业界游戏的工具。”

　　专利数量高增长背后

　　我国近几年专利数量保持较高的增长。2009年，国内专利申请继续保持高速增长的态势，我国共受理发明、实用新型、外观设计三种专利申请97.6万余件，同比增长17.9%，其中，国内申请为87.7万余件。专利数量反映了一个国家及企业技术创新的活跃程度，但专家认为，中国的专利数量却不能真实反映中国企业技术创新的状况。

　　饱受专利泡沫困扰的湖南某企业负责人王本淼为《瞭望》新闻周刊讲述了“无梁空心楼盖及其相关技术”的专利“泡沫”故事，“这项技术创新的技术含量并不是很高，但目前就此申报的专利达6591项，其中发明专利4870项，实用新型专利87项，外观设计专利1634项。在以上申报专利中，已授权发明专利1576项，共计授权专利3297项，授权数占申请数的50%以上。”

　　“在一个并不宽泛的技术领域，可以提交如此多的专利申请，其合理性受到较大质疑。”他据此介绍说，在数量如此众多的专利申请和授权专利中，存在着大量不符合专利性要求的专利泡沫。据统计，在2003年和2004年两年间，该领域共申报专利4120项，平均每天申报5.63项。

　　与专利“泡沫”相对应的另一问题则是“垃圾”专利盛行。所谓垃圾专利，是指没有任何创新内容的专利。尤其在实用新型和外观设计这两个领域，中国专利机构设立的这两个专利类别原意，在于更大范围内鼓励创新和发明。但过多的该类申请专利，不仅市场利用率低下，而且逐渐转化成某些企业或群体谋取不正当利益的工具。

　　中国企业的研发投入中，很大部分的投入集中在开发环节，而非新技术研发环节。开发活动集中于产品实现，其中缺乏创新技术，更多的是技术的改进和优化。中国企业少有技术在国际上处于领先地位便能说明一切。这不但是“泡沫”专利和“垃圾”专利问题的技术根源，而且是专利市场和申请环节混乱的根源。

　　现在，国内一些企业和申请者甚至给自己制定了专利路线图：技术专利化、专利标准化、标准垄断化。通过大量低技术含量的专利申请，大肆宣传获取市场利益，甚至将公共知识篡改和修正后申请专利，以此对其他企业进行技术打压，或进行专利勒索。

　　而且，从政绩出发，有的地方政府对这种“批发式”专利也青眼有加，并成为主要推手。自从2006年提出建设创新型国家后，自主知识产权成为建设创新型国家的一个重要指标，也是衡量地方创新能力的重要标志。各地政府纷纷出台相关的政策鼓励企业申请专利，其中最直接的就是资助企业进行专利申请。政府资助无疑能帮助企业保护创新成果，但在专利资助的实际运作中，专利作为无形资产的特性比较难以测量，不免会出现对专利数量的追求。

　　这其中，中介代理机构也推波助澜。一位专利律师私下告诉本刊记者，在代理机构以专利申请为主要收入来源的情况下，在提倡专利申请的大环境下，难免出现代理机构“忽悠”企业和个人多进行专利申请的情况，“代理机构明知是现有技术或创造性不高，但在逐利的驱动下协助申请人完成申请，或是代理机构为企业提供的培训服务强调多申请专利，忽视专利产出的本质。”

　　审批监管的“短板”

　　受访的多位研究者认为，“泡沫”专利和“垃圾”专利的大量存在，关键还是在专利审批环节出了问题，“专利审批质量的提升既受制于客观瓶颈，也有审查上的不力和监管上的漏洞。”

　　其一，审查人才匮乏。随着专利保护意识的增强，企业、科研院所等申请的专利数量不断提升，未来审查的负荷将不断增大。而专利审查员必须具有较高的综合素质，往往是只有复合型人才才能担此重任。专利审查员尤其是发明专利审查员必须懂技术，还要精通法律、外语等。审查人才存在较大缺口，而相应的审查人员培养机制尚未建立。这就可能导致专利申请积压越来越多。

　　今年4月，飞利浦知识产权及标准部全球CEO、飞利浦全球副总裁陆毕德在北京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所有的专利审批机构都希望把这些堆积的没有处理的专利处理掉，为了达到这个目的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快速地走完流程，这就意味着会牺牲质量，牺牲审查中的关注力，也意味着专利的平均质量在下降。”

　　其二，审查综合能力有待提升，全流程审查质量管理体系不够完善。包括质量管理体系、质量反馈机制、审查业务运行控制体系、质量管理信息数据库等需要进一步健全和建立。这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专利审批的质量。

　　其三，对专利审查员缺乏完善的监管制度，专利的批复和核准成为权力寻租的工具。首先表现为专利的盲目批复、核准。在原专利基础上进行超范围修改，增加专利主权和从属权利，大量不合理申请获得授权。

　　研究人士表示，部分人士极力申请专利，就好比网络域名抢注一样。大量含有共有知识的专利被批复，导致专利持有人之间恶意诉讼不断，制约了行业的发展。例如，针对无梁空心楼盖及其相关技术，建筑行业内目前就有20余家企业被相关人士起诉。中国政法大学民商经济法学院教授管晓峰对此表示，专利使用制度里存在缺陷，有滥用权力的空间，这成为部分人谋取不正当利益的途径。

　　同时，专利审批的双重标准。本刊记者就此了解到一个细节，就同一专利我国审查员授权的专利达700多项。如发明人针对某一成果进行专利申请，在专利审查程序中审查员以专利申请不符合新颖性和创造性为由不予授权，而晚于先前申请的类似专利却获得了同一审查员的专利授权。

　　李顺德明确指出，如果审查员尽职尽责，按相关法律法规办事，那就不应该出现这种状况。在其他研究者看来，审批的规范与否有赖于审批人的业务素质和道德自律，一旦出现不规范操作甚至是权力寻租的苗头而不能及时发现并制止，将进一步膨胀非正当牟利的欲望。对内监管这一“防火墙”一旦失效，外在“病毒”的入侵也就难免。巨量的专利申请项带来的泡沫也就难以有效过滤。

　　治理专利乱象

　　挤压专利“泡沫”和清理“垃圾”专利业已成为业界的呼声。受访专家认为，应通过多重举措治理专利领域现实存在的乱象。

　　其一，在政策层面，专利申请需要政策的合理引导，对现有的专利审批制度进行改革和完善，在追求专利量的同时，应注重质的提升。政府创新激励、针对研发的税务减免等政策都成为中国向创新导向型经济转型的加速器。地方政府在执行的过程中既要消除政府、企业在专利申请中的盲目和浮躁，鼓励企业踏踏实实进行技术的研发和创新，也要重视知识产权的保护，合理运用知识产权保护自身的合法权益，有效应对国际竞争。

　　其二，相关企业和行业应当增强对专利法律法规的认识，不能等到利益受损后才开始匆忙应付。应充分运用抵触申请、现有技术抗辩、无效宣告等手段，在保护自身利益的同时，也挤压专利“泡沫”存在的空间。

　　其三，加大对恶意诉讼的惩处力度。管晓峰表示，目前的现状是，对不合理专利，有关部门宣布无效就完了，没有进一步的惩处措施，“现行专利法对恶意诉讼也没有作出明确的处罚规定，而这致使很大一部分企业或个人抱着侥幸心理，大量申报专利。”

　　有关“恶意诉讼”的内容曾成为专利法修订中的争论点之一。中国政法大学民商经济法学院知识产权法研究所所长来小鹏教授指出，“恶意诉讼相关内容原本在专利法第三次修改里涉及，送审稿里已经包含相关规定，但最终被删除了。”专家表示，相关的法律法规还存有完善的空间。

　　其四，针对发明专利要进行特别的形式审查和实质审查，而对实用新型和外观设计专利只需进行形式审查的现状，需要提高后者的审查门槛。后者“可操作性”强，是否创新，往往“事在人为”。专家认为，需要建立第三方监管和审查机制，需要加大对违法、违规审批工作人员的惩处力度。

　　“我们身边的一些研究人员，搞了20年的研究，申报的也就一两个专利，有的甚至自认为创新不够而放弃申请。专利还是要回归到鼓励创新和技术进步、推动社会发展的本质上来。”北京交通大学土木工程学院院长姚谦峰最后告诉本刊记者。